黄若舜
摘要:根据汤显祖思想渊源所示,《牡丹亭》一剧内含了他的“戏教”思想,以及从心学 角度对“克己复礼”这一道学命题的理解。考察《牡丹亭》的内在观念,可体认汤显祖以戏剧 作为耕种“人情之田”之“礼器”的社会教化观。他意图以杜丽娘读《诗》致病与医病的情节, 反思儒家经典作为士子“精神救药’’的意义;丽娘回生的剧情则是关于“克己复礼”的隐喻。
关键词:牡丹亭;戏教;经典观;克己复礼
汤显祖《滕王阁看王有信演牡丹亭》诗云:“韵若笙箫气若丝,牡丹魂梦去来时。河移客 散江波起,不解销魂不遣知。” ®在融和骀荡的春光里,佳人杜丽娘因“《毛诗》感动”逡巡人 园,眼见“姹紫嫣红”都付予“断井颓垣”而兴起幽情,竟至于一梦香杳,古今痴情男女无不为 之“黯然销魂”。时至今日,《牡丹亭》早已成为公认的中国文学经典,可正如汤氏诗中“不解 销魂”的叹息所暗示的,这部儿女沾巾的才子佳人剧并不容易理解,当中还怀藏着其个人思 想、情感的世界。汤显祖思想驳杂,这点早已为前贤所指出,在此基础上探索《牡丹亭》文本 背后的意蕴也有难度。但如果梳理该剧的观念与剧情架构,会发现其创作理念实承自王守
仁、罗汝芳一脉的心学思想。®《牡丹亭》所标举的“至情论”隐含了汤氏以戏剧作为耕种“人 情之田”之“礼器”的平民教化理想;丽娘读《诗经》致病与医病的剧情设计,则隐喻汤氏以 “心学化”之后的儒家经典作为士子“精神救药”的经典观;而丽娘回生的情节,实际上展现 了他对“克己复礼”命题的独特解悟。综括而言,该剧并非一味“抒情”之作,反而意在融通 “人情之大窦”与“名教之至乐”,最终实现“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”的人文理想,其中内含复杂 的儒家教化意图。
一、“至情”论与“戏教”观.•《牡丹亭》的思想基础
研究汤显祖,多少会面临一种“分裂感”。从戏剧的角度出发,汤显祖创作以《牡丹亭》*
*作者简介:黄若舜.南京大学文学院特任助理研究员,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论、诗学、文章学。① 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780页。
②
参见戴琏璋:《汤显祖与罗汝芳》,台湾《中国文哲研究通讯》第16卷第4期;左东岭:《阳明心学与汤显祖的言情说》,见《明代心学与诗学》,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;刘东颖:《论杜丽娘习〈诗〉的反理学意义》,《文艺研究》 .200.6年第11期。
《牡丹亭》与汤显祖的“戏教”思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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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代表的“临川四梦”可谓“因情成梦,因梦成戏四梦”中展现出的强大情感力量在当时 颇显异端色彩。而考察汤氏的生平与文章却面目迥异:他“意气慷慨,少有志天下事”,即使 “一发不中,穷老蹭蹬”®,亦自云“天下忘吾属易,吾属忘天下难也”®。蒋士铨观临川一生大 节,以“忠孝完人”®称誉之,这是符合事实的。更为重要的是,他遍参三教诸学,而北面泰州 后学近溪先生罗汝芳,是一位终生不能忘情于“性命之微”与“圣贤事业”的心学之儒,其讲 学徐闻之时,学官子弟争相承学,“义仍为之抉理谈修,开发款启(肯綮),日津津不厌”®。如 此看来,痴缠于情、梦的汤显祖与忠孝完人、心学之儒汤显祖似乎很难联系到一起。
然而,这种分裂感显然只是错觉,真正的儒者从来都是深情的,汤显祖正是一位深情的 儒者。细读代表其戏剧观的纲领性文献《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》,一个托“戏”为“教”的儒 者形象跃然纸上。文中高标戏剧“生天生地生鬼生神,极人物之万途,攒古今之千变”的魔 力,认为戏剧的价值正在于以“情”来感发各式各样的平民观者,最终则是欲“合君臣之节”、 “決父子之恩”、“增长幼之睦”、“动夫妇之欢”,通过戏剧的强大感染力实现和谐仁爱的社会 理想,B|]“以人情之大窦,为名教之至乐” ®。汤氏的这一“戏教”意图前人即已表出.朱廷诲 论云:“惟《清源戏神》一记,实抉‘二梦’之原,因世不可与庄语也。托之戏以转移风俗,维持 道术,直令死者活而醉者醒,非特为沉湎之资,谑浪之藉而已,可以兴观群怨,迩之事父,远 之事君,故曰:观于君子之言,而五经之教可知也。”®在朱氏看来•临川“情”、“戏”异端正指
引着事父事君的人伦正道,这种见解与《庙记》中的论述不谋而合。“抉‘二梦’之原”当指 《南柯》、《邯郸》二梦,但同样的道理推之于《牡丹亭》也理当成立。如果《牡丹亭》只是一部 流连于抒情的作品而不带任何教化的意图,那汤显祖的戏剧观和创作就会完全脱节,这几 乎不可想象。
由此我们也开启了认识《牡丹亭》的新视角,但要理清隐藏在剧情背后的观念基础仍有 困难。全剧的思想基础无疑是《题词》中的一段“至情”论•但这段话显得难以理解。为何所 谓的“至情”必须让人生而能死,死而复生?情与汤显祖的“戏教”思想有何具体联系?从戏 剧角度看来,杜丽娘以其至情出生入死,究竟内蕴了汤氏怎样的哲思?
二、耕田之喻:“情”、“戏”与汤显祖贵生思想的关系
要回答以上问题,须综合考察汤显祖的思想体系。其实《牡丹亭》至情论非但无悖于 《庙记》中的戏教思想,且汤显祖恰视“情”为戏剧发挥兴感教化功能的基础,而这种认识当 建立在其带有浓厚心学色彩的“贵生”思想之上。用汤氏借《礼记•礼运》所设的“耕田”之
① 钱谦益:《列朝诗集小传)vr集中《汤遂禹a祖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,第563页。
② 《答牛春宇中丞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393页。③ 蒋十铨:《临川梦自序》.见周妙中点校《蒋士铨戏曲集》,中华书局1993年版,第209页。④ 刘应秋:《贵生书院记《刘大甸成集》卷四,引见徐朔方《汤显祖年谱》“万历二十三年乙未”,《徐朔方集》第4卷《晚明曲家年谱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,第354页。
⑤ 《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ffl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27 1128 页。
⑥ 朱廷诲:《玉茗堂尺牍序》,见毛效同《汤ffi祖研究资料汇编》.h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,第359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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喻来说,人情犹如一方田地,象征着天理自然的“生机”;而要把田种好,则有赖于“戏剧”这 一耕种“人情之田”的“礼器”。戏剧的意义正在于培养观者自然之情的生长发用,最终实现 “致良知”的广大教化理想。质言之,汤显祖的“戏教”说与冯梦龙以“情”为化生万物之力的 “情教”说,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,他们的“情”实际上都是指道德情感,目的在于以真情感发 的方式重建儒家的名教伦理及道德价值,只不过前者特别凸显了“戏”为“礼器”的作用而 已。®可以说《牡丹亭》正是玉茗堂恢弘其教化理想的一次重要尝试,他以戏剧的方式生动 地展现了自然人情生长发用的过程。
在《汤显祖集》中,一组与《牡丹》、《南柯》、《邯郸》三梦写作时间颇为接近的“田记”之文 不常受人关注,这组文章对于理解汤显祖的哲思而言尤为重要,其中共同提及了一个“人情 之田”的譬喻。②如《南昌学田记》中汤显祖以田作比讲论心性之学,勉勖士子美学,无令学 田荒废,最后总结云:“是故圣王治天下之情以为田,礼为之耜,而义为之种。然非讲学,亦 无以耨也。于是乎获而合于仁,安之乐,至于食之肥,而天下大顺。”®类似如《临川县新置学 田记》中借知县刘孕昌之口说道:“法王以众生为田,吾圣王亦以人情为田。”®此喻典出《礼 记•礼运》:
故人情者,圣王之田也。修礼以耕之,陈义以种之,讲学以耨之……故治国不以礼,犹无耜而耕也;为礼不本于义,犹耕而弗种也;为义而不讲之以学,犹种而弗耨也;讲之于学而不合之以仁,犹耨而弗获也……⑤
通观汤显祖“情”、“戏”诸论,不难发现《礼运》篇对其思想体系的意义,如《庙记》中“以 人情之大窦,为名教之至乐”一句,亦本自《礼运》“所以达天道,顺人情之大窦也”。在《礼 运》篇中,“人情之田”象征着弗学而能、天然生长的人类本能。关于这点,汤显祖的老师罗 汝芳亦有类似的看法。《明儒学案》评近溪云:“先生之学,以赤子良心、不学不虑为的。” ® “不学不虑”的“良知良能”取义孟子,可见汤显祖之“情”与乃师所倡“良知良能”都强调人的 本源和自发。
近溪论“情”,同样以“田”作喻。面对后学追问不虑不学之意,他接引到:“是非不虑而 知也耶!子何谓赤子之心不在,而与圣人不同体乎?……今日为学,第一要得种子,《礼》 谓:人情者,圣王之田也,必仁以种之。孔门教人求仁,正谓此真种子也。”®可见以人情为
①
冯梦龙《情偈》指出:“天地若无情,不生一切物。一切物无情,不能环相生。生生而不灭,由情不灭故。四
大皆幻设,惟情不虚假。有情疏者亲,无情亲者疏。无情与有情,相去不可量。我欲立情教,教诲诸众生。子有情 于父,臣有情于君。推之种种相,俱作如是观。”这种将自然人情作为化生万物之力.进而推导出名教伦理的“情 教”论,与汤显祖以人情象征“生机”,“以人情之大窦,为名教之至乐”的看法是一致的。
②③④⑤⑥⑦
按:据徐朔方考证这些文章的写作时间大致为:《南昌学田记》(1599—1605)、《临川县新置学田记》 《南昌学田记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17页。《临川县新置学田记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19页。郑玄注,孔颖达疏:《礼记正义》卷二十二,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,第709—711页。
黄宗羲:《黄宗羲全集》第八册《明儒学案》下册卷三十四“泰州学案”,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,第3页。罗汝芳:《近溪子集》卷数,见《罗汝芳集》,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,第212页。
(1599…1605)、《续天妃田记》(1586)、《临川县古永安复寺田记》(1593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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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,在此基础上播撒仁义的善种正出于心学对儒家经典的阐发。近溪从“寻常人情”发悟致 良知的办法,汤显祖“人情之田”的认识即承此而来。进而言之,这种人情自然生长的“赤 子”状态,又植根于所谓“生生”之旨。《传习录》云:
先生一日出游禹穴,顾田间禾曰:“能几何时,又如此长了。”范兆期在傍曰:“此只 是有根。学问能自植根,亦不患无长。”先生曰:“人孰无根?良知即是天植灵根,自生 生不息;但着了私累,把此根戕贼蔽塞,不得发生耳。”①
与汤显祖“圣王之田”的说法类似,在阳明这里“田”作为“生”的隐喻被提出,天之大德 曰生,倘若说不学不虑的良知是“天植灵根”,那这颗“仁种”必须在自然人情的“圣王之田” 里成长。汤显祖的“贵生”之论正是在此义上发挥师说,其《贵生书院说》以“天地之性人为 贵,人反自贱者何也”®开宗明义,以《周易》“观”卦作解,发明“大人之学,起于知生,知生则 知自贵,又知天下之生皆当贵重”之旨,便是试图激发人情与良知的生机。据此,再回看汤 氏《庙记》中的文字:
人生而有情。思欢怒愁,感于幽微,流乎啸歌,形诸动摇……奇哉清源师,演古先神圣八能千唱之节,而为此道 之事。③
“生天生地”之说固源出老庄,却也是心学里重要的话头。阳明云:“良知是造化的精 灵,这些精灵,生天生地,成鬼成帝,皆从此出,真是与物无对。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,无少 亏欠,自不觉手舞足蹈,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。”$近溪则云:“夫大哉乾元!生天生地, 生人生物,浑融透彻,只是一团生理。” ®心学里的“良知”和汤显祖所描述的“戏神”清源师其 实非常相似,都是激发自然生机的造化精灵,人情便在此天然本真状态下率性而发。而“戏 剧”正是汤显祖知生体仁,以耕种“人情之田”的“礼器”,是他为达致“名教之至乐”所施展的 “礼乐工夫”。®阳明曾论戏剧的礼乐风化之用,认为今日的戏剧与古礼乐意思相近,《韶》、 《武》之乐都是古圣的戏本,“圣人一生实事,具播在乐中”,今日的戏曲应绝去淫俗,“只取忠 臣孝子故事,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,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,却于风化有益” ®。
①②③④⑤⑥
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]11页。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63页。
《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27页。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115页。罗汝芳:《近溪子集》卷礼,见《罗汝芳集》,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,第28页„
按:戴琏璋《汤显祖与罗汝芳》认为:“汤氏的回应更值得注意:他晚年坦承自己‘为情作使,劬于伎剧’,原
生天生地生鬼生神,极人物之万途,攒古今之千变。
一勾栏之上,几色目之中,无不纡徐焕眩,顿挫徘徊。恍然如见千秋之人,发梦中
来这在他心目中正是一种讲学方式,通过剧场演述人情,与高坐讲坛谈论天性,其实并无二致。”笔者赞同此论,见 第 256—257 页。
⑦
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124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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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剧和“礼乐”相似,其并不遏阻生机,而是用一种感性的方式令人自然兴起,身心“趋 向鼓舞,中心喜悦……譬之时雨春风,沾被卉木,莫不萌动发越,自然日长月化”®,故而具备 教化功能。基于此便不难理解汤显祖在戏中时时流露的风教情怀,他本就欲以“礼乐”(戏 剧)兴起观者。《牡丹亭•劝农》、《南柯记•风谣》中都描绘了轻徭薄赋、里仁为美的和谐乡 社,这明显与阳明、泰州学派的社会实践思路相关。©诚如左东岭所言:“这是一个充满生机 而人人自足的有情世界,也是汤显祖的理想世界。这个世界的核心是体现生生之仁的情, 所以他说‘圣王治天下之情以为田,礼为之耜,而义为之种’。可知倘若没有情这块田地,礼 义是无从施展的。”®
汤显祖以人情为田,以戏为礼器的心学思想,须置于万历时期的政治环境中加以认识。 他热切呼唤“有情”、“生机”的“姥紫嫣红”,正说明当时天下有法而无情,恰如死气沉沉的 “断井颓垣”。他所体认的这种社会危机还与张居正的反讲学运动有关。清人张履祥云: “江陵为相,得罪天下后世者,毁书院、复淫院二事为最。禁天下讲学,与商鞅废井田、李斯 焚书何异?”®万历年间,张居正试图釜底抽薪,从经济上绝断私学的出路,严禁“别创书院, 群聚徒党,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,空谭废业”®。此一剥夺天下士子“致知”之道的“嚣 然”之举,与汤显祖兴办“书院”,恢复“学田”,鼓励“讲学以耨之”的做法截然相反。在这一 背景下,“学田”作为书院讲学的经济基础,在汤显祖这里也就成了关乎心性生死的“人情之 田”,显得格外重要了。
理清了汤显祖以情为田、以戏为教的风教理想,再读其《牡丹亭记题词》中的名言“情不 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”,或当别有所感。不妨说,《牡丹亭》便是汤显祖 以戏剧形式精心耕种的一方充满生机的“人情之田”,“至情”令人由“生”入•‘死”、由“死”复 “生”是《牡丹亭》全剧的主线,杜丽娘的身心在戏里出生人死,观众则在“观其生”的过程觉 知人情之田的存有,终能深受感化而“观我生”,这便是玉茗堂的用意。但理清了《牡丹亭》 创作的观念基础,仍需深人分析剧情的隐喻结构。以下即以丽娘读《诗》致病与医病、丽娘 死而复生两大核心剧情展开论述。
三、原心体经:“病——医”情节所体现的心学经典观
《牡丹亭》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有情世界,而最能体现这点的无疑便是主人公杜丽娘。需
①②③④
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占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95页。
按:阳明、泰州学派十分重视乡村教化的制度建设乡约”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,著名的如王阳明《南赣 《明代心学与诗学》,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,第345页。
张履祥:《备忘二:>>,《杨园先生全集》卷四十,中华书局2002年版,第1116页。张相毁学不代表他全然反
乡约》,见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.第635—640页。
对心学,只是因为讲学不合于其政学合一的理念。其赠罗汝芳赴守宁国的文章中即指出“士不徒学,而惟适用之 贵”,若真是“体认经书”,就当“任本实”人朝为官别标门户,聚党空谭”之徒驰骋其“肤言阔论”复有何益?见《赠 罗惟德擢守宁国叙》,《张太岳先生文集》卷八.明万历唐国达刻本。另参见陈时龙《明代中晚期讲学运动1522— 1626》,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,第122—]40页;左东岭《论张居正的心学渊源及其与万历士人心态之关系》,见 《明代心学与诗学》,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,第298—321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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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》,见《张太岳先生文集》卷三f九,明万历唐国达刻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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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注意的是.为人所乐道的《闺塾》一出对于全剧的“生机”显然具有开启的意义,在《闺塾》 中丽娘“为诗章,讲动情肠”,继而因情人梦、由生入死、死而复生地辗转于对至情的追寻。 丽娘读《诗》对于《牡丹亭》剧情上的意义不断为学者所阐释,然似犹有不足。笔者以为《闺 塾》与其后的《诊祟》一出明显组合为情节上的“病
医”结构,这不但包含一个关于“生
机”的重要暗示,更可见出汤显祖从心学角度对儒家经典的认识。
很显然,《闺塾》中丽娘读《诗》的剧情乃玉茗堂匠心独运之处。①读《关雎》篇时,陈最良 “依注解书”引发了丽娘的不满,于是解说了一番“有风有化,宜室宜家” ©的诗教大义,闺门 风雅、诗思无邪的旧旨被说教一番;而春香却在一旁插科打诨,曲解《关雎》原意,丽娘缘此 而始终处在腐儒“经”教与俏婢“戏”说所营构的张力之中。读《关雎》之前的丽娘是孝顺的 大家闺秀•其至情与生机隐而未发;而这之后,一切开始起了变化:“读到《毛诗》第一章:‘窈 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’悄然废书而叹曰:‘圣人之情,尽见于此矣。今古同怀,岂不然乎?’”®被
诗章讲动情肠,并在春香的怂恿下步人后花园。
“袅晴丝吹来闲庭院,摇荡春如线”,《诗经》感动了情肠,情肠鼓荡了生机,“游春”与“窥 园”无疑令这种气氛更氤氲弥漫。与之对比的则是丽娘的老师:一个不会“伤春”也不“窥 园”的腐儒。然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”®,一面是“姹紫嫣红”的“生机”,一边是“断井颓 垣”的“死气”,对心学家汤显祖而言这些并非无意义的闲笔。“春”意在理学家看来从来便 是天理生机的显现。朱熹著名的《出山道中口占》诗云:“川原红绿一时新,暮雨朝晴更可 人。书册埋头无了日,不如抛却去寻春。”王心斋初见阳明时亦云:“孤陋愚蒙住海滨,依书 践履自家新。淮知日日加新力,不觉腔中浑是春。”自理学兴起之后,宋明儒便已不做“三年 不窥园”的董子,转而在天理自然的流行处体道安仁;“天命之谓性”,融融熙熙的春光原“与 自家意思一般”,是“有情”与“生机”的示范。
综合剧中暗示来看,丽娘致“病”的原因不言而喻:陈最良依“经”所作的陈腐说教与丽 娘自己读经原“心”所得的“圣人之情”、游园伤春感受到的“自然之情”牴牾不协,在惊梦之 后终于影响到了自己的“生机”。而此时陈最良又在《诊祟》中出场为丽娘医治,他先充满暗 示性地说了一句“《毛诗》病用《毛诗》医”,之后一反之前的依注解书,颇不雅驯地“戏说”了 《风雨》、《標梅》诸诗,如将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瘳”说成用史君子抽一抽,将“三星在天”说成 天南星专医男女及时之病,以此治病救人。®倘对这个有趣的“病-一医”结构稍作提炼,不 难看出汤显祖的“微言大义传统”的解经之法扼滞了丽娘的“生机”,若要救生,甚至要依
①
《闺塾》的情节,并不见于《牡丹亭》可能的蓝本,即何大抡《燕居笔记》所收话本《杜丽娘慕色还魂》当中。
据《社丹亭E题词》,汤显祖特別提及关于丽娘读《诗经》的灵感,或来源于《列异传》与《搜神记》所载“谈生故事”, 可见其用心深刻。又《太平广记》引《列异传》“谈生故事”有异文.今中华书局本所用底本明嘉靖无锡谈恺刻本作: “谈生者,年四十,无妇,常感激《诗经》。夜半有女子,可年十五六,姿颜服饰,天下无双,来就生为夫妇。”《搜神记》 卷十六作:“汉,谈生者,年四十,无妇,常感激读《诗经》。夜半,有女子,年可十五六,姿颜服饰,天下无双,来就生 为夫妇之言。”可参。
②③④⑤
《牡丹亭•闺塾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832--1833页。《牡丹亭•肃苑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M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84〗页。《牡丹亭•惊梦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845页。《牡丹亭•诊祟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882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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赖对经典戏说、瓦解式的非常手段。
缘此,“经教”、“戏说”不但成为对丽娘性命攸关的大事,更暗示了汤显祖对儒家经典的 看法:经典唯有原心而得,唯有得圣人之情、自然之情才有生机与活力。一生出人于“举子 事业”与“圣贤事业”的汤显祖接受过系统的儒学训练,他看待经典的这番态度不难窥测。
万历三十三年(1605)汤氏作《惠州府兴宁县重建尊经阁碑》,文中借好友史懋文之口道明心 衷。他认为将经典束之高阁“以辨以文,弗躬弗亲”,“庋阁之,镝管之”,那经典也就失去了生 命力,谓之“尊经”不过是“蠢经”而已;视经典为生机之源,“如父母、如天、如生”,“性命形色 之微”与“文章事业之大”皆从中取用,这才是正确的尊经之法。®对于视经典为“孔翠珠碧 之玩”的现象,汤显祖从不吝付以尖锐的讽刺。《邯郸记•极欲》里卢生获颁女乐,他先是连 引《陈风•月出》与《卫风•硕人》中的诗句以示“皓齿蛾眉,乃伐性之斧……相似这等女乐, 咱人再也不可近他”,最后却说“礼云:‘不敢虚君之赐’。所谓却之不恭,受之惶愧了”®,四 书五经用于虚狡伪饰,如此“读经”,焉能不“病”?
汤显祖亲近经典.并用之于性命、济之于事业的态度,及其独特的“疗救”之策实与制举 有关。时文写作本就容易造成生员不读原典,惟“窃取他人之文记之” ®的弊端,如此一来对 经典自然是“弗躬弗亲”了。在此意义上,“经学之病”转而成为“精神之疾”,经典不再使人 安身立命,反而在急功近利的制举考试中点燃了读书人的“心火”。
而科举之弊还进一步加剧了理学、心学之争。万历三年,张居正《振兴人才疏》中建言 国家取士“以宋儒传注为宗”,务将三部大全等书“课令生员,诵习讲解”,而“剽窃异端邪说, 炫奇立异者,文虽工弗录”®。张相尊理学、排异端的做法与心学流行干系甚大;而汤显祖的 经典观则恰与官学异趋,乃承心学而来。王阳明《稽山书院尊经阁记》中的看法无疑颇能代 表心学对经典的独到见解,他认为经典是“吾心之常道”,六经所载便是己心之“阴阳消息”、 “纪纲政事”、“歌咏性情”诸端。经本身无“病”可言,但这个真理之所以不明于世久矣,实在 于种种“乱经”、“侮经”、“贼经”之行,世人之“尚功利”、“习训诂”、“侈淫辞”便是致“病”之 由。®显然汤显祖的尊经思路与阳明一脉相承,他们都试图从“内求”的角度重新激活经典, 以心会心地体察圣贤的精神,凡是阅读经书“要在致吾之良知,取其有益于学而已”。客观 而言,这种原心体经、一空依傍的思路对经典解释学本身具有某种瓦解作用,但心学家则视 其为医病之方,是在死气沉沉的大环境下重启生机的策略。
巧合的是,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同样有一段因经书而“病”,以心学为“医”的人生经历。 这与丽娘读经致病与医病的情节设置颇为相近。近溪幼习四书,以制举为业,却因“心火” 而致“气体孱弱”;以道学自任,却以“屏私息念,忘寝忘食”为克己工夫。这种“制欲”的方法 不但不能疏导其血脉,反而滞阻了“生机”,致其频频生病;而自先君“示以《传习录》一编,不 肖手而读之,其病顿愈,而文理亦复英发”。®因此,“如何读经”在阳明心学这里是关乎儒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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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37页。
《邯郸记•极欲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2409页。顾炎武著,黄汝成集释:《日知录集释》卷十六“三场”条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,第994页。张居正: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》,见《张太岳先生文集》卷三十九,明万历唐国达刻本。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270—272页。罗汝芳:《近溪子续集》卷乾,见《罗汝芳集》,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,第231页。
《牡丹亭》与汤显祖的“戏教”思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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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人生生之德与体道育人之法的大问题,明乎此旨才能进一步理解丽娘回生这一情节设置 的用意。汤显祖试图告诉我们的其实是一个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的故事:杜丽娘原己心体 悟到了经典中的圣人之情和春光里的自然之情,“经说”与“心解”的冲突却让自己致病、致 死,然而“至情”的自然生长却让生机得以陶化,“回生”也就意味着“复礼”。
四、克己复礼:杜丽娘回生剧情的心学内涵
汤显祖曾为归仁书院题一联曰:
未尝不知嚜嚜已中来复,如有所立循循天下归仁。①
上联语出《周易》而下联取典《论语》,意在以《易》之“复卦”与《论语》之“复礼”相互发 明。这副精彩的对联适足以概括汤氏思想菁华。戴琏璋早已发现《牡丹亭》以丽娘死而 “复”生为中心的剧本结构,与汤显祖对“复”卦的解释有极大关联。®然笔者以为尚有未尽 之处,那便是“礼”的缺失。汤氏《明复》诸文看似阐发《易》学、穷研复卦,但这样做的目的其 实是为了“复礼”,《明复说》最后说道:“今欲希孔,先希颜乎。其功自复礼始。复者,乾知之 始。” ®可见工夫论而不只是本体论意义上的“复礼”,在其思想体系中有着重要地位。综而 论之,“丽娘回生”隐喻的不仅是汤氏个人的f易》学见解,还包含了他从心学理路出发对“克 己复礼”这一核心道学命题的创见,他要讲述的是丽娘通过对“乾知”的领会“发乎情”,最终 “止乎礼”的过程,唯有“克己复礼”方能见出“戏教”的意义。
要理解汤显祖对“克己复礼”的认识,先要把握该命题在道学脉络中的演变过程。自理 学兴起,宋贤对“礼”作出了著名的阐释,即以“理”释“礼”。最典型者莫如朱熹对《论语》“颜 渊问仁”章的解释,他认为“仁”是“本心之全德”,而“克,胜也;己,谓身之私欲也;复,反也; 礼者,天理之节文也” ®,本心全德本当为天理所充满,却常常为人欲所坏,因此仁者应不断 克胜自己的私欲,回复到礼(理)的状态,《朱子语类》中颇为精练地解释云:“克去己私,复此 天理,便是仁。”在理学家眼中,天与人只是一个“理”,则人之“礼”自然地被推导为“天理之 节文”,自其本体泉源处观之礼与理便是一物,并无分别。缘此,复礼也就成了复理。在这 点上,理学在向阳明心学的发展过程中未显歧出之处,《传习录》云“‘礼’字即是4理’字。 ‘理’之发见可见者谓之‘文’,‘文’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‘理’,只是一物” ®。
如果说朱子与阳明对礼的本质认识上无异,那他们的分歧自然就在于如何“克己复 礼”。朱子以“克”为“胜”,必待“日日克之,不以为难,则私欲净尽,天理流行,而仁不可胜用 矣”®;而阳明则“要此心纯是天理,须就‘理’之发见处用功发见处”即是“心阳明暂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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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题归仁书院》,引见毛效同《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》,第58页。参见戴琏璋《汤显祖与罗汝芳》,第245—260页。
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65页。见《四书章句集注》卷六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131页。
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d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7页。见《四书章句集注》卷六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132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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悬置了“制欲”的问题,而重视从内心体会天理。不妨说此间差异即是“制欲”与“体仁”之 别。徐爱总结师说云“心犹镜也,圣人心如明镜,常人心如昏镜。近世‘格物’之说,如以镜 照物,照上用功,不知镜尚昏在,何能照?先生之格物,如磨镜而使之明,磨上用功,明了后 亦未尝废照” ®可谓一语破的。明乎此.便不难理解罗汝芳初见颜山农时的这段对话:
见颜山农先生。某具述昨遘危疾,而生死能不动心;今失科举,而得失能不动心。 先生具不见取,曰:“是制欲,非体仁也。”某谓:“克去己私,复还天理,非制欲安能以遽 体乎仁哉?”先生曰:“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?知皆扩而充之,如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。 如此体仁,何等直截?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,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。”某时大梦 忽醒,乃知古今道有真脉,学有真传,遂师事之。®
未见山农之前近溪着力于制欲,是为“逆己”;既见之后,山农示以天然生知之旨,反本 体仁之道,是为“顺己”。缘此他便由“逆”而“知”,由“知”而“止”,由“止”而“顺”。在阳明后 学的眼中“照上用功”的“制欲”自然比不得“磨上用功”的“体仁”,沿此思路,近溪借《大学》 “克明峻德”诸语与陆象山“能以身复乎礼”解“克己”为“能己”,即是由“逆”导“顺”。
然而问题只解决了一半,可以说至此“克己复礼”的问题便简化为“复”之一字,而近溪 学说的贡献恰在此处,即以《易》“复”卦中“一阳来复”之说发明“复礼”,为“复礼”工夫找到
了心学本体论上的依据:
问:“孔子于《易》言复而未尝言礼,乃告颜子而必曰4复礼’者,何也?”罗子曰:“复 者,阳而明者也。‘黄中通理,正位居体’,是身之阳所自明也。‘畅于四肢,发于事业’, 是阳之明所必至也。故《礼》曰‘天理之节文’,而又曰‘礼,时为大,顺次之’。夫复则 天,天则时,时则顺而理,顺而理则动容周旋、四体不言而默中帝则,节而自成乎 文矣。”③
朱熹《周易本义》解“复”卦云:“积阴之下一阳复生,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,而至此乃
复可见。” @冬至之时,天道“剥”极;恰在此刻“一阳之气”自地中生,万物重现生机,因此剥极 而复最能体现天道“恻隐”、“不忍”的“仁心”,故曰“复,其见天地之心乎”。而人道同样“复 以自知”,通过身体所接之一阳地气,自然地反身独照,发见“不虑不学”的仁心与良知,这便 实现了“黄中通理,正位居体”。而仅是“复以自知”尚有不足,最后须“反之身心意” ©、“畅于 四肢,发于事业”,回到人伦日用中践履“复礼”工夫。可以说近溪使“复礼”的行为找到了符 合心学理路的方法,即不假外铄、由自然诚心而动,这就像王心斋《复初说》所说的“复其不
① 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22页。② 黄宗羲:《明儒学案》,中华书局2008年版,第26—27页。
③ 罗汝芳:《近溪子集》卷射,见《罗汝芳集》,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,第83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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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熹:《周易本义•彖上传》,见《朱子全书》(第一册)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95 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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⑤
《顾泾凡小辨轩记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g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.第1106页。
,第
《牡丹亭》与汤显祖的“戏教”思想161
善之动故诚者,圣人之本。圣,诚而已矣。是学至圣人,只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。知不 善之动者,良知也;知不善之动而复之,乃所谓致良知以复其初也。”®
汤显祖《明复》诸说于“复礼”的理解固一遵师训,却也別有创获,其要便在于以《大学》 “知止”之说释“复”。《顾泾凡小辨轩记》云:“言复者,莫辨于大学之道‘知止而后有定’。以 能虑止者,复也。不复不止。止则虑,则其辨也。”®《明复说》云:
如天性露于父子,何以必为孝慈。愚夫愚妇亦皆有此,止特其限于率之而不知。 知皆扩而充之,为尽心,为浩然之气矣。文王“缉熙光明”,故知其中有物而敬之,此知 之外更无所知,所谓“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”也。®
依汤显祖的解释,颜子“复礼”的关键,便在于“知止”,而“知止者,知至善只在吾心,元 不在外也,而后志定” ®。“知止”是一种“知之外更无所知”的“不知”,即“天然”的“止于至 善”,人自然地任其赤子之“诚”实现良知的明觉,再将良知转化为日常的躬行践履,如此便 由“知”而“止”构成了完整的“复礼(理)”,在不知不觉中合于天然自有的中庸之道,即“吾儒 日用性中而不知”©。这一“不知”之“知”,天然“止于至善”的看法或受到李贽沾溉。《读律 肤说》云:
盖声色之来,发于情性,由乎自然,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?故自然发于情性,则 自然止乎礼义,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。惟矫强乃失之,故亦自然之为美耳,又非 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。®
这种融通“情”(道德情感)与“理(礼)”(伦常礼法),进而强调“复礼”源于自然人情的见 解,正见出明代中后期“情教”思潮对于儒学义理的更张和变异。细绎《牡丹亭》戏文,不难 发现杜丽娘的“回生”便是关于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之“复礼(理)”的精心构喻。自《闺塾》 始,丽娘便面临“经”教“逆己之知”与“心”教“顺己之知”、“自然之知”的冲突。陈最良“圣人 千言万语,则要人‘收其放心’,但如常,着甚春伤,要甚春游,你放春归,怎把心儿放”®的发 问,便是欲借外向度的礼法约束丽娘的心性。然而恰在蕴含“圣人之心”的《诗经》与怀藏 “天地之心”的牡丹亭里,“自然之知”如“天植灵根”,从她的人情之田上萌蘖,使她“知”晓了 “今古同怀”的“圣人之情”,“知”晓了天地间的“春色如许”,也“知”晓了自己“一生儿爱好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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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艮:《王心斋全集》,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,第28页。按:龚鹏程反对牟宗三《从陆象山到刘蕺山》
的观点,认为罗汝芳“以在日用常行间做I夫为宗旨”.笔者亦以为近溪之学的核心即是“复礼”之学.W而赞同此 论。见龚鹏程《晚明思潮》,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,第38页。
②③④⑤⑥⑦
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06页。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.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64 吴光、钱明、董平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,第28页。
《明复说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165页。李贽:《焚书》卷三《读律肤说》,岳麓书社2011年版,第225页。
《牡丹亭•肃苑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841页。
1165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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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然”。于是她的“情”从“天理”之中激迸而出,“圣人之情,尽见于此矣。今古同怀,岂不然 乎”,“天呵,春色恼人,信有之乎”,“可惜妾身颜色如花,岂料命如一叶乎”。这种无以复加 的“生机”与“自然之情”至于极处,便是因情入梦与情郎幽会媾和,继而“寻梦”、“写真”。总 之死前丽娘的作为虽极具突破性,在汤显祖的观念里却并不违“仁”背“礼”,因为“名教之至 乐”便是天理生机之自然,丽娘所知所为无不若合符节。这固然源于个体生命本源的召唤, 却更象征天道自然的帝力庞洪,恰如《周易》云“天地细媪,万物化醇,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”。
然而不当忘记“自然发于情性”,便应“自然止乎礼义”,因为“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 止”。如果“情”发用而不“止”,那就是“喜怒之无节,则天理灭”
。丽娘的“还阳”之旅在
此意义上便可提炼为由“知”而“止”的“复礼”过程。汤显祖先是借春香之口以《大学》“知 止”章里的“可以人而不如鸟乎”作出暗示,而后让丽娘在“地府”之中因“宿情”逃离“枉死 城”,“阳禄还长在,阴司数未该”®,恰似“一阳之气”自“地”中“复”,给了她再生的机会。《冥 誓》中丽娘自云:“奴家虽登鬼录,未损人身。阳禄将回,阴数已尽。前日为柳郎而死,今日 为柳郎而生。”③
而丽娘真正的“止乎礼”便体现在与柳梦梅见面后的对话中,“秀才有此心,何不请媒相 聘?也省的奴家为你担慌受怕”,“待要说,如何说?秀才,俺则怕聘则为妻奔则妾,受了盟 香说”,终于他们在阴阳之际礼承合卺:
〔生、旦同拜〕神天的,神天的,盟香满爇。柳梦梅,柳梦梅,南安郡舍,遇了这佳人 提挈,作夫妻。生同室,死同穴。口不心齐,寿随香灭,〔旦泣介〕〔生〕怎生吊下泪来? 〔旦〕感君情重,不觉泪垂。(《冥誓》)
〔旦〕秀才可记的古书云:“必待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”〔生〕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, 早则钻坟而入了。小姐今日又会起书来。〔旦〕秀才,比前不同。前夕鬼也,今日人也。 鬼可虚情,人须实礼。(《婚走》)®
“鬼可虚情,人须实礼”令人联想到《礼运》引孔子之言:“夫礼,先王以承天之道,以治人 之情。故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。”®W梦梅不以“礼”,则不能显其“情重”,而杜丽娘用自然灵 心“复”得此“礼(理)”,故回生之时“异香袭人,幽姿如故” ®。因此,《牡丹亭》的思想世界告 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故事:杜丽娘因灵根自植,原己心从圣人经典中发悟真情,因“经说”之 “制欲”与“心灵”之“体仁”的冲突而致“疾”、致“死”,却在“自然良知”的生机陶钧之下“止乎 礼(理)”,终于回生复礼。这一切既是天理生机的布露,亦见人伦至道的掮展。
① 罗汝芳:《近溪子集》卷御,见《罗汝芳集》.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,第126页。
② 《牡丹亭•冥判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913页。③ 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954页。④ 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973页。⑤ 郑玄注,孔颖达正义:《礼记正义》卷二十一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,第662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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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牡丹亭•训女》,见钱南扬、徐朔方笺校:《汤显祖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,第1816页。
《牡丹亭》与汤显祖的“戏教”思想163
五、余论
通过本文的梳理可知,“牡丹亭”实则便是“天地之心”的隐喻,玉茗堂至情论的真意乃 在于弥缝“情”、“礼”之裂,重新疏融“人情大窦”与“名教至乐”,其中隐含了心学独特的社会 风教理想,倘失察于此,全剧的意图也会被大为扭曲。进言之,《牡丹亭》以情感人、激发社 会生机的广大教化背后,还暗含着狂者进取式的成圣心志。王思任评《牡丹》的这段话颇能 说明问题:
古今高才,莫高于《易》。《易》者,象也;象也者,像也……能言其所像人亦不
多……我明王元美、徐文长、汤若士而已……若士自谓一生“四梦”,得意处惟在《牡 丹》……况其感应相与,得《易》之咸;从一而终,得《易》之恒。则不第情之深,而又为情 之至正者。①
临川深研《易》学,伎剧不但是其“观生”的礼器,或亦是其为天下人“立象”的工具,其便 欲执“戏礼”之耒耜,在生生不息的“人情之田”上耕植。《易》咸卦彖传云“天地感而万物化 生,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,观其所感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”,不妨说“立象以感人心”方 为汤显祖至情论的真谛。明乎此,我们也许能尚友古人并得其“心传”。
①王思任《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》,见《王思任批评本牡丹亭》,凤凰出版社20〗】年版,第1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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